朝云欲寄

一次道别

晚上坐在理发店里的时候,师傅正和客人谈到我爷爷去世的消息,轻描淡写。我合着眼睛默不作声,像一个兴趣索然的听众。这个反应和我不久前听到邻居在凌晨猝死时一样平淡。当事不关己的时候,或许有怜悯有同情,可自己很难真的体会那种悲恸和崩溃的感觉。早上我爸用颤抖的声音跟我说爷爷去世的消息的时候,我愣了一会儿,突然就濒临失控。

但我只是哽咽了一会儿,我才想到我爸比我更加脆弱,他比我要更爱更孝顺他的父亲。坐在公交上,想着赶快回去给悲恸的我爸一个拥抱,想着他是亲眼看着爷爷停止呼吸的,我怕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然而并没有我想得这般糟糕。活着的人即便再难受,也必须抑住痛苦和悲伤赶紧布置灵堂和处理后事。

我摸了爷爷的额头,还有余温。他的表情依旧很安详,依旧像是在熟睡,如果不是因为脸色已经惨白。我爸告诉我,早上他咳得很厉害,甚至后来咳出了血。还好,今后不会再有痛苦了,他终于安息在自家的床榻上。那张床曾经也是安放过我襁褓的地方,在靠床的墙壁上还贴着我和我弟幼时的合影。昨晚回塔亭的时候,我上楼看望爷爷,他还倚在床上吸吮着牛奶。我还和正在一旁照料爷爷的我妈打趣说,爷爷怎么用起奶瓶了。

再早些时候,我上楼看望爷爷,两个叔叔正在给他穿衣服。那时他已经从昏迷中苏醒,但是显得特别虚弱,意识不清。他的乳房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一张皮囊,有些蜡黄,身上布满了丑陋的老人斑。但这一切只会让我产生一种怜悯的感觉,尤其当我联想起他从前生龙活虎甚至有些嚣张跋扈的样子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人在衰老病痛面前,是同等的可怜与无助,当健康岌岌可危的时候,其他的一切都已经无足轻重。

爷爷曾经让我一度很反感,尽管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多疼我。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什么别的爱好,每天都是骑着自行车去买菜,然后回来给家人做饭摆盘。时隔多年,我不记得那些菜肴的味道了,但我知道他的手艺很好。他有着粗大的指关节,打起人来一定很疼。可是他对孙儿们都很宠爱。即便是我年幼无知时曾冲他大声嚷嚷,甚至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用力推撞他,他也没有真正打过我。在他罹患中风之前,他是有些暴戾专制的一家之主,但同时又极力保护和照顾自己的家人。后者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该有的风度和责任。

中风以后,他有时仍然暴戾,对着不喜欢的人甚至会吐口水。他的语言功能逐渐退化,每天只会嚷着几个家人的名字,待人答应以后就说:去吃饭嘛。他一辈子都是围绕着家人转,围绕着灶台和餐桌转。最后,他的世界中心只剩下奶奶,只剩下了对于至亲的依恋。哪怕奶奶只是走到邻居家门口攀谈几句,他左顾右盼没见人影便要一遍遍地喊着奶奶的名字:水莲,水莲……他越来越像一个孩子,幼稚,单纯,执拗,以及强烈的依赖感。

他控制不了大小便,有时一天之内要换四五次内裤和衣物。他的食欲越来越差,有时根本没有吞咽的欲望,连药都得硬掰开他的嘴灌进去。他经常坐在藤椅上一恍惚就睡着。他随便乱吐痰,却总是遗忘手里攥着纸巾。他已经渐渐不认识我,总是把我当做我叔或者我弟。喊出那些名字像是一种反射,而不是一种招呼。除此以外,他只会发出一些嗯咿啊哦的响声。从前那个虽然身材并不高大却跋扈自负时有蛮横的男人已彻底被磨平了棱角。

当他终于变得让我觉得有点可爱的时候,他的生命却已经离凋零越来越近。他的瞌睡、健忘、失禁、昏迷、咳血,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将他推入深渊,直至抵达长眠不醒。但当我看见他走的样子那么安详平静,反而有些释然了。八十五岁,算是很长寿的年龄。生命的最后几年虽然无法自理,却幸亏有孝顺的儿女伺候照料。他死在了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他没有忍受过饥寒交迫,没有流离失所,没有受过虐待和冷落,没有落得孤苦伶仃。理发师说得没错,也许这一天的到来就是让他尽早结束痛苦。

我看过李娟提到羊其实是很可怜的,生了病无法言语只有默默地忍耐,只有等牧人发现问题前来医治。爷爷对于病痛也是这番隐忍和沉默,然而沉默并非他所愿,沉默归根结底又是源于病痛。也许神经的逐渐迟钝和意识的衰竭另一方面也是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吧,清醒有时也是一种苦难和折磨。我无法想象每一个漫漫长夜他躺在床上究竟都是如何度过的,睡醒之后他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没有任何人知晓,即便是睡在自己身边的老伴。不过,再也不会有这些迷惑和困顿了,他和这个世界安静地道别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见米饭,牛腩汤和拌猪腰在阳光的照耀下都流淌着迷人的色泽。食物就这么安安静静热热闹闹地摆在桌上,等待着进入腹中转化为生存的养料。我突然发现,人能活着就是一种恩赐和幸福。所以我已不再那么悲伤。我把这看成一次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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